杜甫五古《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》读记

（小河西）

天宝六载（747）制举失败后，杜甫曽与当时在河南尹任上的韦济有诗文交往（杜甫《奉寄河南韦尹丈人》）。天宝九载（750），韦济迁左丞后，杜甫也曽有诗相赠（杜甫《赠韦左丞丈》）。赠诗中杜甫说自己“饥鹰待一呼”。应在同年或稍后，杜甫又作此诗陈述自己的才能抱负，倾吐失意潦倒的苦况，发泄处处碰壁素志难伸的满腔愤激。【天宝九载末杜甫献《三大礼赋》成功，之后杜甫状态已不同。据《韦济墓志》，韦济天宝十一载“迁凤翔太守”，十三载十月卒。】

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（杜甫）

纨裤不饿死，儒冠多误身。丈人试静听，贱子请具陈。

纨裤：同“纨绔（kù）”。细绢裤；借指富贵子弟。《汉书-叙传上》：“出与王、许子弟为群，在于绮襦纨袴之间。”注：“纨，素也；绔，今细绫也。并贵戚子弟之服。”《宋史-鲁宗道传》：“馆阁育天下英才，岂纨袴子弟得以恩泽处邪？”

儒冠：儒生之帽；借指儒生。《史记-郦生陆贾列传》：“沛公不好儒，诸客冠儒冠来者，沛公辄解其冠，溲溺其中。”《登夏州城楼》（唐-罗隐）：“好脱儒冠从校尉，一枝长戟六钧弓。”

贱子：年少位卑者自称。《代东武吟》（南朝宋-鲍照）：“主人且勿喧，贱子歌一言。”具陈：详述。《古诗》：“今日良宴会，欢乐难具陈。”

大意：富家子弟不会饿死，儒生之冠大多误身。请韦大人静静细听，俺把自己的往事向您具陈。

甫昔少年日，早充观国宾。读书破万卷，下笔如有神。

赋料扬雄敌，诗看子建亲。李邕求识面，王翰愿卜邻。

自谓颇挺出，立登要路津。致君尧舜上，再使风俗淳。

观国宾：《周易-观卦》：“观国之光，利用宾于王。”本意：臣子利用接近君王机会观瞻礼仪。唐常指应贡举者。【乡贡举子要到长安参加礼部省试，有机会“观国”。《新唐书-礼乐志九》：“州贡明经、秀才、进士，身孝悌旌表门闾者，行乡饮酒之礼，皆刺史为主人。……主人曰：'吾子学优行高，应兹观国，某日展礼，请吾子临之。’”】《秋庭贻马九》（唐-储光羲）：“伊昔好观国，自乡西入秦。”《送穆寂赴举》（唐-皎然）：“君抛青霞去，荣资观国宾。”观国宾或也有其它含义。例如，指杜甫开元十三年冬在东都参加玄宗举行的封禅泰山出发仪式。【详参孙微、王新芳《一段被忽略的历史：杜甫是玄宗封禅泰山的亲历者》《开封大学学报》2008年第一期。】

扬雄：字子云。西汉辞赋家。子建：曹植字。建安文学家。

李邕：唐文豪，曾任北海郡太守。据李邕简历，在洛阳时间只能是开元十三年前后。

王翰：《旧唐书-王澣（翰）传》：“（张）说既罢相，出翰为汝州长史。”张说罢相在开元十四年。王翰与杜甫交往时间应在开元十四年前。

卜邻：选择邻居。《左传》昭公三年：“且谚曰：'非宅是卜，唯邻是卜。’二三子先卜邻矣。”《寄赞上人》(杜甫)：“一昨陪锡杖，卜邻南山幽。”

挺出：突出。《三国志-蜀志》：“今诸葛丞相英才挺出。”

要路津：借指重要职位。《古诗》（魏晋）：“何不策高足，先据要路津。”

致君：辅佐国君。《墨子-亲士》：“良才难令，然可以致君见尊。”《赠比部萧郎中十兄》（杜甫）：“致君时已晚，怀古意空存。”

大意：俺在少年时，早就充当过观国之宾。读书超过万卷，写诗如有神助。辞赋能与扬雄匹敌，诗篇可与曹植相近。李邕寻求机会要和俺见面，王翰愿意与俺结邻。自以为相当突出，一定很快身居要津。辅助君王在尧舜之上，使社会风尚变得敦厚朴淳。

此意竟萧条，行歌非隐沦。骑驴三十载，旅食京华春。

朝扣富儿门，暮随肥马尘。残杯与冷炙，到处潜悲辛。

主上顷见征，歘然欲求伸。青冥却垂翅，蹭蹬无纵鳞。

行歌：典“行歌”。《列子-天瑞》：“林类年且百岁，底春被裘，拾遗穗于故畦，并歌并进。孔子适卫，望之于野。顾谓弟子曰：'彼叟可与言者，试往讯之！’子贡请行。逆之垅端，面之而叹曰：'先生曾不悔乎，而行歌拾穗？’林类行不留，歌不辍。”后用为乐天安命的隐者之典。

隐沦：隐居；隐者。《游黄蘖（niè）山》（梁-江淹）：“秦皇慕隐沦，汉武愿长年。”

骑驴：唐朝骑马是要资格的。据说有钱的商人也不能骑马。贺知章是骑马的（“知章骑马似乘船”），岑参也骑过马（“马上相逢无纸笔”）。孟浩然、贾岛、孟郊都是骑驴的。白居易没发达前也骑驴（“泥深同出借驴骑”）。

三十载：从十四五岁起，到此诗写作时已有二十五六年。（杜甫《壮游》：“往昔十四五，出入翰墨场。”）

旅食：平民百姓的饮食；寄食。《晏子春秋-杂上》：“君子有力于民，则进爵禄，不辞富贵；君子无力于民，而旅食，不恶贫贱。”《北戍琅琊城》（齐-江孝嗣）：“薄暮苦羁愁，终朝伤旅食。”

残杯冷炙：《颜氏家训》：“古来名士，多所爱好（琴瑟）。…唯不可令有称誉，见役勋贵，处之下坐，以取残杯冷炙之辱。”

见征：现征。征招。《说文》：“征，召也。”指天宝六载正月诏。【《册府元龟》卷86：“六载正月戊子有事于南郊，礼毕下制曰：…天下诸色人中，通明一艺已上，各任荐举，仍委所在郡县长官精加试练，灼然超绝流辈，远近所推者，具名送省。仍委尚书及左右丞诸司，委御史中丞，更加对试。务取名实相副。一时奏闻。”】这是一次李林甫操作的制举考试，结果是“野无遗贤。”

青冥：指青天。《长相思》（李白）：“上有青冥之长天，下有渌水之波澜。”

垂翅：典“垂翅”。《后汉书-冯异传》：“玺书劳异曰：’赤眉破平，士吏劳苦，始虽垂翅回溪，终能奋翼黾池，可谓失之东隅，收之桑榆。’”后以此喻失败或失意。

蹭蹬（cèng-dèng）：险阻难行；困顿；失意。《赴冯翊作》（唐-储光羲）：“蹭蹬失归道，崎岖从下位。”《上水遣怀》（杜甫）：“蹭蹬多拙为，安得不皓首。”

大意：这个抱负竟然落空，俺虽边行边歌决非隐沦。骑驴行走了二十多年，寄食长安度过多少冬春。早上敲过豪富家门，晚上追随肥马沾满灰尘。吃过别人的残汤剩饭，处处都是潜在的悲惨和艰辛。不久前皇帝征召人才，忽然感到大志可得展伸。但自己像飞鸟折翅坠落，又像鱼儿翔游不能纵鳞。

甚愧丈人厚，甚知丈人真。每于百僚上，猥诵佳句新。

窃效贡公喜，难甘原宪贫。焉能心怏怏？只是走踆踆。

猥（wěi）诵：谬诵。《出师表》（三国-诸葛亮）：“先帝不以臣卑鄙，猥自枉屈”。李善注：“猥，犹曲也。言己曲蒙先帝自枉曲而来也。”

贡公：贡禹（前127-前44），字少翁。西汉经学家。后世尊为“贡公”。《汉书-王贡两龚鲍传》：“（王）吉与贡禹为友，世称'王阳在位，贡公弹冠’，言其取舍同也。”（王吉，字子阳，西汉人。曾任云阳县令。）《广绝交论》（梁-刘孝标）：“是以王阳登则贡公喜，罕生逝而国子悲。”

原宪：字子思，春秋末年宋国商丘人。孔子的学生，以贫穷出名。一生安贫乐道，不肯与世俗合流。茅屋瓦牖，粗茶淡饭。《伤时》（唐-孟郊）：“我亦不羡季伦富，我亦不笑原宪贫。”

怏怏（yàng）：不服气或闷闷不乐的神情。《大梁途中作》（唐-王昌龄）：“怏怏步长道，客行渺无端。”《闻庾七左降因咏所怀》（唐-白居易）：“无令怏怏气，留滞在心胸。”

踆踆（qūn）：脚步迟缓的样子；忽走忽停的样子。《示客》（宋-陆游）：“世间可笑走踆踆，误认虚空作汝身。”《赠师永锡并简子西文潜》（宋-张孝祥）：“岂有千里足，而令走踆踆。”

大意：有愧您对俺情深义厚，深知您对俺一片真心。总是在百官面前，谬诵俺新写的诗文。像贡禹为王吉高兴，为您的升职而高兴，难以甘心像原宪一样清贫。怎能总是内心闷闷不乐，不能只是慢慢腾腾厮混。

今欲东入海，即将西去秦。尚怜终南山，回首清渭滨。

常拟报一饭，况怀辞大臣。白鸥没浩荡，万里谁能驯？

东入海：避世隐居。《论语-公冶长》：“道不行，乘桴浮于海。”

报一饭：报答一饭之恩。春秋灵辄报答赵宣子故事。《左传》宣公二年：“初，宣子田于首山，舍于翳（yì）桑，见灵辄饿，问其病。曰：'不食三日矣。’食之，舍其半，问之，曰：'宦三年矣，未知母之存否，今近焉，请以遗之。’使尽之，而为之箪食与肉，寘（zhì）诸橐（tuó）以与之。既而与为公介，倒戟以御公徒，而免之。问何故，对曰：'翳桑之饿人也。’问其名居，不告而退，遂自亡也。”（宣子：赵盾。田：打猎。宦：做奴仆。寘：放置。橐：口袋。公：晋灵公。）《史记-范雎蔡泽列传》：“一饭之德必尝，睚眦之怨必报。”

大意：俺即将避世隐居，即将离开西秦。喜欢巍峨的终南山，留恋清澈的渭水滨。常想报答一饭之恩，想辞别关心俺的诸位大臣。俺想像白鸥淹没在浩荡的烟波间，飘浮万里有谁能训？

诗意串述：这首诗44句。首2句即揭示全篇主旨：“儒冠多误身”。这是杜甫的激愤之语。（此诗并非讨论“纨裤”，首句起陪衬作用。）接着12句述说少年时出众的才学和远大的抱负。才学是“读书破万卷，下笔如有神”，是“赋料扬雄敌，诗看子建亲。”（杜甫也不谦虚。）抱负是“致君尧舜上，再使风俗淳。”如此才学如此抱负自认为是“颇挺出”的，是应该“立登要路津”的，然而结果如何呢？再12句写眼下的误身受辱。自己已“骑驴”二十多年，寄居长安也多个春秋。本来“主上”是要招聘人才的，俺也觉得会有“伸展”机会，然而却是“野无遗贤”，使俺“青冥垂翅”。俺只好“朝扣富儿门，暮随肥马尘。残杯与冷炙，到处潜悲辛。”（使人落泪！）感觉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。俺这一生不是给“儒冠”误了吗？诗的前14联已说清楚了“儒冠多误身”。然而以后咋办呢？后16句表达三层意思：一是对韦济的感激之情。无论如何，韦丈对俺厚道真诚。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忘记的。二是俺也不能总是“心怏怏”，不能总是在这徘徊蹉跎。三是俺打算“东入海”，也就是去江湖隐居。要像白鸥淹没于浩荡的江湖之中，俺不就自由了吗？谁还能管得着呢？最后一点是气话。如果杜甫真想或真能去江湖隐居，或许不会写这首诗。你看他一边说要“东入海”，一边留恋“终南山”留恋“清渭滨”留恋曾经帮过他的大臣。真是一步一回头。欲留无路，欲去不忍。杜甫写这首诗的目的是希望韦丈为自己的仕途再努力一把。这是一首干谒诗。但是你却看不到阿谀奉承也看不到俯首乞怜。杜甫身在困境依然不卑不亢。这首诗如江河奔腾九曲八弯千转百回一气贯注，读之使人落泪。这可能是杜甫最精彩的一首干谒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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